每日經濟新聞 2020-02-11 12:46:09
每經記者 丁舟洋 每經編輯 宋紅 溫夢華
這座城市,很多人在哭泣;
這座城市,正處于疫情的中心;
這座城市,每天有2000余個求助電話打向12320衛(wèi)生熱線……
世界上任何一次大災大難之后,除了當時的重創(chuàng)與死亡帶給人們巨大的傷害之外,還有很多災后后遺癥,比如人們精神上所受的創(chuàng)傷,常被忽略、常被忽視,這種長時間的傷害,影響了很多人的一生。
一首《漢陽門花園》,不經意間,掀開厚重的疫情報道,在武漢人的朋友圈傳唱,擊中了人們內心最柔軟、 最脆弱的地方。那尋常的市井生活、閑適或忙碌的一天,竟會成當下人們最渴求的夢想。
“冬天臘梅花,夏天石榴花,過路的看風景,住家的賣清茶。”“十年冇回家,天天都想家家……哪一天能回家,銚子煨的藕湯,總是留到我一大碗。”吉他輕彈,方言演唱,《漢陽門花園》是土生土長的武漢音樂人馮翔兩年前創(chuàng)作的作品,將過去平凡、瑣碎的武漢市井生活帶回大家的視野。
《漢陽門花園》的詞曲作者、演唱者馮翔 接受毎經記者采訪
“想要去武大看櫻花;想要去江灘放風箏;想要去森林公園燒烤”;
“冷的冬,暖的歌,愿武漢人民早日坐在街頭吃碗熱干面”;
“安靜地聽著熟悉的旋律,眼淚安靜地流下淚來。想起兒時夏天的傍晚,老家梨樹下,爺爺支的小方桌,點的粗制蚊香,吃著陶瓷碗里的豆米,躺在奶奶腿上看滿天繁星”……
往事一幕幕……
“在巨大災難面前,我們不知所措、恐慌、悲傷無助……現(xiàn)在大家靜靜等待,最大的愿望就是回歸正常、安寧的生活。”《漢陽門花園》的詞曲作者、演唱者馮翔說。24年前畢業(yè)于同濟醫(yī)科大學(編者注:現(xiàn)“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(yī)學院”),并在武漢市精神衛(wèi)生中心做過十年的精神科醫(yī)生,后來,愛好音樂的馮翔“棄醫(yī)從藝”,成為一名音樂人。
這位正在經歷疫情爆發(fā)全過程的普通的武漢市民、音樂人、前精神科醫(yī)生、金銀潭醫(yī)院院長張定宇的昔日同學,向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述說這座城市的人們所受的心理創(chuàng)傷與亟需的心理疏導。
待在家里,足不出戶,這是馮翔目前的生活狀態(tài),也是眾多武漢市民目前的生活狀態(tài)。短短幾十天,或者更長一段時間,武漢人所經歷的,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未經歷的。
如果城市也有性格、有情緒、有喜怒哀樂,那這些時間以來武漢的“心情”是無比煎熬。
事實上,普通人一開始是毫無準備、手足無措的。絕大多數(shù)武漢人一直到1月中下旬才開始真正重視起來,因為醫(yī)院收治的病人突然暴增,每家醫(yī)院每天上千人去排長隊,又出現(xiàn)了醫(yī)生被感染的情況,這就太嚇人了。
“之后是恐慌,說得越恐怖、越聳人聽聞的消息越有人信。恐慌還有一個表現(xiàn)就是,聽到一個什么東西可能有效,大家就去信。比如一股腦兒去搶購雙黃連。”
疫情陰影籠罩下,江城不復以往的熱鬧繁華。(圖片來源:每經記者 張建 攝)
周圍特別多悲傷的故事真實地發(fā)生了,一種無助的情緒蔓延開來。
馮翔弟媳婦的父親,快不行了,就是叫不到救護車,救護車不是不來,是沒有了。最后馮翔的侄兒把他姥爺從樓上背下來,但背下來的過程中,其實老人已經走了。“我的弟弟、弟媳、侄兒,他們很無助,覺得為什么沒人管。”
可是到醫(yī)院去看看,哪家醫(yī)院不是人山人海?哪個醫(yī)護人員不是已經忙到了崩潰的邊緣?即便如此,還在和時間賽跑,希望多救治一些病人。于是這種“沒人管”的生氣轉化為悲傷和無助感。
想到求治無門的患者家屬們,想到日以繼夜的醫(yī)務人員們,馮翔也感到特別無助。當他看到以前的同學、同行們,在防護物資緊缺的情況下還帶傷上陣時,恨不得自己當時沒離開醫(yī)療行業(yè),能夠去幫一下忙,就多一個人手。“我還會有負疚感,我離開了一線戰(zhàn)隊,只能在家里待著。”
歷史的一粒塵埃,落在每一個家庭上,就是一座山。
馮翔想起北野武的一句話——“一場戰(zhàn)爭死了2萬人,其實不對!其實是‘死了一個人’這件事發(fā)生了2萬次。”
把這場戰(zhàn)爭挪到每一家、每一個人頭上,就是全世界崩塌般的悲劇。“如果從宏觀上看,從整個歷史維度上看,好像整個傷亡人數(shù)還好。但是對身處其中的每個家庭來說,就是巨大的悲劇。”
所以要理解遭遇到疫情侵害的人們那種無助的心情,不要去苛責他們。馮翔認為,這是災難來臨時的必然心理過程,需要時間才能平復。等疫情結束后,心理醫(yī)院要有大量善后工作去做。
為了音樂夢想,馮翔曾經“北漂”過。回到武漢后,他一邊繼續(xù)音樂創(chuàng)作,一邊回到曾經工作的武漢市精神衛(wèi)生中心,為患者們提供音樂療法的幫助。醫(yī)生這個群體始終是馮翔頗為關注的。
“我的大學同學張定宇,金銀潭醫(yī)院的院長。他得了漸凍癥,連續(xù)那么多天一直待在醫(yī)院里,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,唯一兩次回家,是因為他愛人感染上了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。我們看著他一瘸一拐去醫(yī)院工作的場景,真的掉眼淚,太心疼他了。”馮翔說。
馮翔發(fā)微博稱“定宇兄多保重啊” (圖片來源:馮翔微博)
更讓馮翔難受的是,醫(yī)院防護物資不夠用。
春節(jié)前夕,馮翔還在武漢市心理醫(yī)院精神科給患者做音樂治療,護士長給了他一只口罩,回家后他發(fā)現(xiàn)家里沒口罩、外面也買不到了。馮翔問護士長能不能多給幾個,護士長說:“我們也不夠用了。”他突然意識到,連精神科防護的口罩都不夠了,想想看其他醫(yī)生、醫(yī)院將是何等情形。
據馮翔的觀察和了解,武漢醫(yī)護人員在心理上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超負荷的運轉,不像剛開始的那種猝不及防,一天上千個人來排隊的那種感覺。他們的抗壓能力也在逐漸提升。但他們當下最需要的,仍是有一個正常的輪班,這樣他們可以有一個稍微規(guī)律一點的作息,可以喘一口氣,哪怕休息時間短,還是能扛過去。
“現(xiàn)在全社會都馳援了醫(yī)療隊伍來武漢,這是對武漢醫(yī)務工作者一個強大的支柱,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。還有就是每出現(xiàn)一個治愈患者,都是對醫(yī)護人員們巨大的寬慰。”
事情在向好。2月8日,張定宇院長在央視元宵晚會上接受電話連線時說,“我現(xiàn)在有時候可以睡8個小時了”!
作為音樂人,馮翔特別想為他的同學們寫一首歌,但一拿起琴、提起筆,他就心緒萬分,無從下手。那種心疼、難過、負疚、無力……難以描述的復雜心情襲來。
但他還是希望繼續(xù)把這首歌寫出來,不準備現(xiàn)在發(fā)表,等整個疫情過去以后再說。“因為覺得現(xiàn)在發(fā)表出來,是去加油嗎?是去嚷嚷嗎?他們最需要的是有誰能替他們兩天,讓他們能休息片刻。”
《漢陽門花園》創(chuàng)作者馮翔 受訪者供圖
“武漢一直是一座英雄的城市,只要全國人民擰成一股勁,武漢這次是能夠過關的。”鐘南山對著鏡頭講出這句話時,淚水濕了眼眶,亦讓所有中國人動容。
馮翔聽了也特別感動,“武漢的確是一個英雄的城市,我們武漢人都會有英雄情結。除了那些奮戰(zhàn)在一線的醫(yī)生,還有城市里的志愿者。所有的物資,所有的人員、運送交通,全是靠志愿者來承擔。”
目前,來自全國的20家“方艙醫(yī)院”正馳援武漢,武漢洪山體育館、武漢國際會展中心兩所“方艙醫(yī)院”(圖片來源:每經記者 張建 攝)
武漢同濟醫(yī)院想發(fā)一些關于疾病防控方面的知識,他們需要制圖、設計人員,就建了一個群。馮翔也在這個群里,這個群現(xiàn)在幾百人,基本上全是由志愿者構成的,各種設計師、插畫師在里面無償幫忙,不光是來自武漢,全國各地都有。“很多人認為武漢人就是那種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,現(xiàn)在證明不是。武漢人對這座城市是深愛的。”
悲傷、無助,是所有武漢人共同經歷的心情。而一個人如果沉浸在悲傷、無助中太久,容易心理抑郁、喪失斗志。一座城市也是如此,越是艱難的時候,城市的希望之光就越是不能熄滅。
最近有兩件事讓馮翔感到鼓舞。
一個是看到很多人在《漢陽門花園》下面留言。有些曾經在武漢求學或工作的人,雖然現(xiàn)在已經不在武漢生活了,但他們留言說,這首歌讓他們看到了那個曾經生活過的武漢,仿佛又回到了那樣的一個武漢,一個平靜、世俗的武漢。
“此時此刻,我們無比眷戀那種平安、健康的日子,即使它是瑣碎的、平淡的。我們覺得武漢還會回到那個樣子,這是我們的希望。”
圖片來源:網易云音樂評論截圖
第二件事,是馮翔看到前幾天的一支視頻,有一個老大爺在街上拉手風琴。他戴著口罩,夜晚、四下無人,老大爺獨自拉奏了一首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。
“你能感覺到嗎?我當時一下就很激動,生命的力量啊!你會覺得生活、生命其實還是有希望的,那種美好的東西在人心底一直都存在。”
音樂,也許無法解決所有的困難,但可以讓每個人重新出發(fā)時更有力量。
受老大爺?shù)墓奈?,馮翔也開始做直播,給大家唱歌。“我就想像老大爺一樣,不為別的,就讓大家能看見有一個人在給他們唱歌,這些歌有可能讓他們獲取內心片刻的寧靜,足矣。”
夜晚的“武漢加油”(圖片來源:每經記者 張建 攝)
《漢陽門花園》給了緊張、焦慮的人們片刻的心理安慰,而音樂也一直是馮翔的一種“治愈”。在他看來,掌握一些使用音樂的方法,可以讓宅在家中、心情壓抑的人們得到“自愈”。
現(xiàn)在很多人已經開始在家工作了,還要輔導孩子學習,和家人一同做家務。其實這種有事可做的狀態(tài)是挺好的,無所事事就特別容易消沉。
另外,即使大家是有事可忙,那也是憋在家里,久了會感到情緒悶。如何緩解,馮翔有一個建議:“把自己曾經的一些喜好想辦法撿起來。讀書、看電影、彈奏樂器、繪畫、跳舞等都可以。工作以外的時間,對自己的愛好多加鉆研,找到那種沉浸其中的感覺。”
伴著《漢陽門花園》的悠悠旋律,一位網友繪畫了外賣小哥和他懷孕的妻子(圖片來源:微博)
如果是不會樂器,也不通樂理、不識樂譜的人,能不能也用音樂的方式幫助到自己的心理?
“可以唱歌。”他說,也不用唱得多好,就平??梢匀コɡ璒K的程度就行了。挑一些平常就能打動自己的歌曲,可以是愛情歌曲或是什么歌曲都行,就在家唱。
“還可以找一些沒有詞的音樂去聽,不是當成背景音樂,而是真的花時間專注地聽一聽。音樂不表達任何具體事情,純粹是一種情緒、情感的表達,全身心地聽一支音樂,音樂會帶著你進行一段情感的旅行,這段旅程能幫你梳理自己的情緒,讓心緒寧靜下來。”
聽完、唱完以后,馮翔建議大家再給自己做個小結。寫下自己認真聽和唱的時候的感受,并讀給自己聽。如果愿意的話、如果不是特別隱私的東西,也可以發(fā)在微博、朋友圈上。
可是這段時間,如果有人患上了實實在在的心理疾病,需要去干預,而不僅僅是預防,那該怎么做?
的確在中國,大家身體患病了會主動去找大夫,但心理生病了卻很少人去找心理醫(yī)生。
馮翔認為,如果大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真的心理生病了,一定要去找專業(yè)機構求助。比如武漢市心理醫(yī)院的熱線現(xiàn)在是24小時開通,有人值班的。當出現(xiàn)失眠、極度焦慮無法自我調節(jié)時,撥打專業(yè)機構的心理熱線。
《鼠疫》的作者加繆有一句金句:“真正的救贖,并不是廝殺后的勝利,而是能在苦難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寧。”
突如其來的“非典”讓很多人患上了急性應激障礙,過度恐懼和過度焦慮,嚴重干擾了他們的正常生活。
在災害過去數(shù)周后,部分受災者在事件后失眠、記憶受損、內臟不適等癥狀,這種反應被稱為創(chuàng)傷后應激障礙(PTSD)。“911”恐怖襲擊后,有42.2萬美國人患上PTSD;中國唐山大地震破壞性之大,二十年后仍有2%的幸存者存在PTSD癥狀。
2月10日下午,國務院聯(lián)防聯(lián)控機制新聞發(fā)布會召開,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副所長陳雪峰介紹說,這次疫情給人們帶來一系列程度不同的心理應激反應,擔心自己得病也是其中一種,尤其是其中有些人反應比較大,開始服藥,這個問題應該引起重視,并給了要主動尋求心理援助的建議。
國家精衛(wèi)項目辦也下發(fā)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緊急心理危機干預指導原則》,指導全國各地的精神衛(wèi)生、心理健康工作人員有序地開展相關工作。
“從春節(jié)前到現(xiàn)在,一刻不停歇,每天高強度、高壓力的工作16個小時以上,一咳嗽就擔心自己是不是’染上’了。”今天接到單位同事的電話,這樣向我說道。疲憊的身體、焦灼的心理,新聞工作者尚且如此,更不要說那些病床難求的病患家庭,以及在防護物資不足情況下仍奮戰(zhàn)一線的醫(yī)護人員了。
在黑暗中,在這場還未取得勝利的戰(zhàn)役中,武漢已太累太累了。武漢人恐懼、悲傷、無助,但大家更怕陷入絕望,因為絕望就意味著喪失斗志,意味著投降和放棄。
黑暗中的人們,無比渴求那一點點亮光。這束亮光,可能是“方艙醫(yī)院”征集使用的桌子上,一張寫著“逢考必過”的課桌;可能是來自一首讓人想起武漢歲月靜好時的旋律……
渡過難關的前提,是堅信自己能渡過難關。希望多一些曙光,照進那些身在黑暗中靜靜等待的人們,讓他們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過關。
冬天臘梅花,夏天石榴花,過路的看風景,住家的賣清茶,漢陽門的花園,屬于我們這些住家的人。
視覺:蔡沛君
排版:溫夢華 盧祥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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